《弗洛伊德和阿尔都塞多元决定概念的差异性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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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多元决定”概念源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自阿尔都塞移用到哲学中后在人文社会科学中逐渐成为重要的理论方法.“多元决定”概念从弗洛伊德对梦的精神分析到阿尔都塞对一般辩证方法的说明,其内涵发生巨大变化,两者各自的理论内涵与理论差异,为学者们推进相关研究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文本依据.
[关键词]多元决定;弗洛伊德;阿尔都塞;精神分析;辩证法
“多元决定”一词是阿尔都塞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借用过来解释辩证法以及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重要概念.自阿尔都塞提出其理论后,这个词和相关理论引起了学界广泛重视,同时也引起了巨大争议,因而有必要回到源头重新梳理和审视一下二者的文本渊源和理论区别.针对弗洛伊德和阿爾都塞两种多元决定理论的关系,李西祥指出,除了阿尔都塞的理论更为精致、系统外,两者“在形式上保持了一致,而在所分析的内容上,却从个体最为隐秘的梦境分析转到了最为宏观的社会历史叙事”①.这种观点仅看到了理论对象的区别,无视了“多元决定”这个概念从弗洛伊德到阿尔都塞,从对梦的精神分析到对一般辩证方法的说明过程中其内涵发生的巨大变化.刘怀玉进一步指出,当阿尔都塞把多元决定理论直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迁移过来时,他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产生了根本性的误读.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多元决定论是一种历史复杂性和矛盾现实性存在的内涵,而弗洛伊德的多元决定是一种无本质的统一性和真实性的形式意义,更进一步地,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先在性决定论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先在结构论混为一谈②.应当承认,这个观察是非常敏锐的,然而由于缺乏详细的文本解读,尚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因此,本文在现有成果上,立足于文本学基础,通过比较弗洛伊德和阿尔都塞在各自理论领域内对这个概念的应用,考察了“多元决定”这个概念的丰富内涵和意义变迁,力图廓清以往对“多元决定”理论的一些误解,推进相关研究进程.
一
弗洛伊德的多元决定理论与他的梦境研究紧密相关.在《释梦》这本书中,弗洛伊德对梦的内容、材料、工作原理以及各种梦的现象做了全面深入的说明,“多元决定”就是他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的做梦的一个基本原则.有研究者指出,对于弗洛伊德来说,梦意味着一种创伤,所以梦中各个梦念的结合“不是依照现实中的单一的连续性逻辑来整合的”,“多重因素在梦境中的创伤性的结合,才是弗洛伊德überdeterminierung（多元决定）概念的关键所在.”③这一点是理解弗洛伊德多元决定理论的一个关键环节,它指明了在弗洛伊德理论中,各种因素最终结合的方式以及结果.
下面我们从弗洛伊德的解梦方法谈起,并简要地概述其多元决定理论.弗洛伊德认为梦由显梦④（Die Trauminhalt ）和梦念（Die Traumgedanken ）两部分构成.显梦和梦念是同一个事物的两种表达方式,好像一份文字的两种译文,只要掌握了符号和句法规则,就能联系显梦和梦念对梦作出完整而正确的理解.换过来说,梦也正是凭借这些“符号和句法规则”来把梦念翻译为显梦的,这就是梦的工作（Die Traumarbeit）.符号是梦的材料来源,句法规则也就是梦的工作原理.梦的材料来源于以下几项内容：（1）最近的和无关紧要的材料;（2）幼儿期的材料;（3）身体方面的材料.每一种材料都包含了非常复杂的内容,也都有各自进入梦的途径.梦的工作包含四个部分：凝缩作用、移置作用、梦的象征作用、润饰作用.通过这四种机制,从梦的材料中产生的各种梦念就能以各种形式转化为显梦.值得注意的是,梦念之所以能进入显梦,除了凭借上述四种工作机制以外,还要依靠多元决定和梦念的精神强度两个因素.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显梦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多元决定”的,“多元决定”意味着显梦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可以在梦念中找到多种来源,更确切地说,每一个元素都是多个梦念进入梦境后的“代表”.弗洛伊德指出,显梦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一个“交接点”（Knotenpunkt）,无数的梦念汇集于其中.同时,显梦的各个元素又根据各种联想组成显梦的各个部分或环节,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的梦.例如,在对“植物学论著”这个梦进行精神分析过程中,弗洛伊德发现,该梦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可以和最近或以前的人、事、物等各个梦念联系起来.“我梦到自己在一家书店的橱窗上看到一本论述樱草科植物的论著”,梦中的“植物学论著”这个醒目的印象就是各种梦念形成的“中间共同实体”（ein mittleres Gemeinsames）.凭借这个“中间共同实体”,各种无关紧要的、互相之间没有紧密关系的梦念得以暂时合并为一个统一体,从而找到通往显梦的途径.并且,“植物学论著”本身就是一个“复合观念”,可以被拆分成“植物学”和“论著”两个部分,每个部分又都可以通过无数的联系通路,一层一层深入到错综复杂的梦念之中.
必须强调的是,显梦中各元素的多元决定受到梦念各元素精神强度的影响.一方面,各元素固有的精神价值的大小决定了“多元决定性”程度的大小.在梦念中具有最高精神价值的观念必然也是在梦念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观念,在显梦中最为明显的元素,就必然在梦念中拥有最多的精神联系,从而具有最高的精神价值.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从事情的本质来看,具有多重决定的和具有固有精神价值的两个因素,必须在同一意义上发生作用”⑤.另一方面,为了逃避梦的稽查作用,在梦的形成过程会产生一种现象,即精神强度的转移和移置.这就使得梦会在消除某些具有高度精神价值的元素的同时,利用“多元决定作用”,从具有低度精神价值的元素中创造新的价值,进入梦境.这意味着,多元决定作用并不是构成梦的主要因素,而是梦中精神强度转移和移置的副产品.精神强度转移和移置的需要越大,多元决定作用的效力也就越大.
概而言之,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多元决定”有两重含义：一是表明显梦的材料来源是多重的;二是表明多元决定有程度上的大小区别,即多元决定的效果受梦念各元素精神强度的影响.
二
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Surdétermination）理论是他在重建唯物辩证法和唯物史观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因此,下面也通过辩证法和唯物史观两个部分来阐述其多元决定概念的内涵：
1、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
辩证法的动力问题,是阿尔都塞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内部解剖和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进行理论重构的起点.在阿尔都塞看来,如果辩证法本质上是一种阐述矛盾发生、发展规律的话,那么黑格尔的辩证法说到底只是一种“内在本原”的辩证法.一般意义而言,黑格尔辩证法的模式就是由一个原始统一体把自己分裂为对立的两个方面,实现自己的异化和发展,然后再从互相对立中回复到一个新的统一体中的过程.因此,一切事物发生发展的过程就是这个本原不断实现“内在化积累”（une intériorisation cumulative ）的过程.与之相反的是,马克思的辩证法,其起点不是黑格尔的原始的、简单的统一体,而是“有结构的复杂统一体”⑥.事物的发展是矛盾多元决定的过程,而不是黑格尔式的简单本原自我生成的过程.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辩证法既不是“只有一对矛盾的简单过程”,也不是两个“对等的实体”相互作用的过程⑦.从实际情况来看,矛盾总是既有的、多元的和复杂的;从矛盾的再生产过程来看,矛盾的本质是它总是不平衡的⑧.必须强调的是,当阿尔都塞把矛盾的本质归结为“不平衡性”时,矛盾的动力和源泉就不再是事物发展的“原始起点”（阿尔都塞认为这在社会各领域内都是找不到的）,而是既有的诸矛盾的不平衡关系.矛盾的动力属性不再是“实体”,而是“关系”.这种视域下的事物关系,用刘怀玉教授的词来说,不再是“历史先在矛盾”的现实存在,而是“无意识先在结构”的形式意义.⑨
2、多元决定与上层建筑理论
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理论,一是为了批判黑格尔,重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二是为了重建唯物史观.对于后者,他的创新之处就在于,从哲学上论证了上层建筑具有自己的本质、特性和发展规律.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曾谈到过上层建筑具有“相对独立性”并对经济基础具有“反作用”.恩格斯还明确指出,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生产方式（经济因素）归根到底是决定性因素,上层建筑是非决定性因素并具有相对独立性.那么上层建筑是如何发挥自己的独特效用的呢?恩格斯的观点是,社会在发展过程中会产生各种因素的交互作用,其中经济因素作为必然的东西是通过无穷无尽的偶然的东西来向前发展的.进一步说,上层建筑的功效就在于通过产生无穷无尽的偶然事件来为经济因素的决定性作用奠定基础.
对此,阿尔都塞给出了不同的思考.他认为,恩格斯的观点虽然承认上层建筑的有效性,但是却把上层建筑的效能无限地分散为偶然事件⑩.这种观点在哲学上,由于把必然性看作是偶然性的本质,把偶然性看作必然性这个核心的外环,本质上还是一元论;在社会历史领域内,由于把上层建筑归结为经济因素作用的条件之一,本质上还是经济决定论.阿尔都塞认为恩格斯的这一观点不能充分表达上层建筑“效用”.阿尔都塞用“有效决定性因素的积累”一词来表明,上层建筑本身“在多数情况下是特殊的、独立的和不能归结为单纯现象的真实存在”.他指出,“有效决定性因素的积累”（上层建筑和国内外特殊环境）对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因素（经济因素）有重要影响,所以“无论在开头或结尾,归根到底起决定作用的经济因素都不是单独起作用的”.也就是说,必须把上层建筑本身看作是有着独立形态和外观的东西,既不能把上层建筑看作是经济因素的单纯现象,也不能把上层建筑的功效缩小为经济因素的存在“条件”.
阿尔都塞承认矛盾的多元性、复杂性,那么在各个领域中都有许多不同的矛盾,如何看待这种统一性和差异性呢?阿尔都塞的观点是：这些矛盾都有自己“特有的本质和效能,以及它们的现状和特殊的活动方式”,它们在构成一个新的统一体时会“重新组成和实现自身的根本统一性,并表现出它们的性质”.上层建筑本身是一个统一体,在社会各领域发生作用时就会构成一个新的统一体.
三
行文至此,可以将弗洛伊德和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理论比较一下,考察其异同.
首先,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阿尔都塞,“多元决定”都是用来表达“统一性”的一个概念.尽管被运用于不同的研究领域,这个概念都表明了一个整体内部的复杂的相互作用机制.每一个显梦的因素和每一场社会历史事件都可以追溯到多种来源.“多元决定”表明了整体与部分、系统与各要素之间的影响机制.
其次,两人都注意到了在多种因素共同起决定作用时决定的有效性问题.弗洛伊德用“多元决定程度的大小”来表明具有不同精神价值的梦念在做梦过程中所起的作用,阿尔都塞则用“有效决定性因素的积累”来表明在同一历史发展过程中非决定性因素对决定性因素的影响.对于弗洛伊德来说,精神价值越大的梦念就是出现次数越多的梦念,它在显梦中出现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对于阿尔都塞来说,“有效决定性因素的积累”产生了“多元决定”和“不足决定”两种结果.他说,“我故意强调不足决定,因为虽然有些人容易接受对于决定性因素的无条件补充,可是他们还是不能接受不足决定这种观念,这是说,决定性因素的一种门槛的观念.”如果有效决定性因素积累的足够多,就可以使不具有归根到底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如上层建筑跨过决定性因素的门槛,起到相应的作用.相反的,如果非决定性因素积累的少,就会成为不足决定.这两者是对立统一的,正如巴里巴尔所说：“多元决定是不能与不足决定分开的.这两种互惠的观点总是同时起作用的”,因为只有通过了“不足决定”这个门槛,非决定性因素才能成为“多元决定”中的一“元”,这一点是以往的研究者容易忽视的,也是我们必须指出的.
然而,对于两者来说,“多元决定”理论的差异也是巨大的：首先,“多元决定”的“元”性质不同.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多元决定”强调的是显梦的每一个元素都能从梦念中找到无数个来源.这些不同的元素虽然内容不同,或者在梦念中出现的次数不同,但都是具有相同性质的精神实体.不同的梦念之间除了要在进入显梦的过程以各种形式进行偶然联结外,不存在复杂的相互作用.就是说,既没有从A到B的因果关系,也没有支配与被支配的结构关系.“多元决定”的结果就是通过“合作”找一个能够同时“代表”它们的“中间共同实体”进入梦境.阿尔都塞则与之相反,他的理论强调每一个部分都对整体具有决定作用,但是只有一个部分“具有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这一部分对其他部分和整体起支配作用.各个部分之间是具有不同性质的东西,发生着复杂的交互作用.“多元决定”的最后結局是多种因素互相作用并最终产生一个代表主要矛盾的结果.
其次,多“元”并存的情况不同.对于弗洛伊德来说,不同的梦念尽管具有不同的精神强度,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同时作为“元”发挥作用.不同的“元”是同时并存的.对于阿尔都塞来说,多种“元”是不可能同时并存的,因为只能有一种占领导地位的“元”存在,只不过由于条件的变化,“元”可以实现转移.
最后,“多元决定”产生的条件不同.对于弗洛伊德来说,“多元决定”产生的条件是为了逃避梦的稽查作用和方便各种梦念通过“中间共同实体”进入梦境.对于阿尔都塞来说,“多元决定”产生的条件是各非决定性因素通过“有效决定性因素的积累”跨过了“不足决定”的门槛.也就是说,“多元决定”对于弗洛伊德来说是一个暂时的、偶然的结果,对于阿尔都塞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历史积累的结果.
注释：
①李西祥：《多元决定的理论变迁》,《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
②⑨刘怀玉：《从历史决定论到被过度解释的多元决定论》,《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9期.
③蓝江：《症候与超定——对阿尔都塞surdétermination概念的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7期.
④⑤[奥]弗洛伊德：《释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75、304页.
⑥⑩[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93、108、103、103、89页.
⑦⑧[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184、197页.
黄丹：《过度决定、不足决定与相遇唯物主义——阿尔都塞思想的一次偶然偏斜》,《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2期.
（作者单位：上海市委党校哲学教研部）
（责任编辑 矫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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